柯灵:苏州拾梦记

访客2023-12-01 19:37:497

苏州拾梦记

文丨柯灵

已经将近两年了,我心里埋着那标题问题,像土壤里埋着草根,不时茁长着钻出空中的欲看 。

因为出亡,母亲在战争发作的前夕,回到了滨海一角的家乡,单独度着她的老年末年。只要一想着她,我就似乎清晰地看见了她孤单的身影,徘徊在那遭偏激灾的破楼上。可是我不克不及往看她,给她一点温 热。

磨难的时代普及地将不幸散给人们,母亲所得到的似乎是最厚实的的一份。她本年已经七十三岁,那连续串悠悠的岁月中,却有近五十年的生活生计伴着失看和悲伤。在地老天荒的世界里,维系着她一线生气的,除却对生命的固执,也就是后出处大伯过继给她的一个孩子─—那就是我。正如小说里面所写的,她的命运悲苦得近乎离奇。二十几岁时,她做为年轻待嫁的姑娘,因为跟一个目生须眉的婚约,从江 南的富贵城市,单独被送向风沙弥天的、辽远的西北,把一生的幸福交 托给我的叔父。叔父原只是个穷墨客,那时候在潼关幕府里做点什么工作,大约已经算是较为自得,所以遣人远远地迎娶新妇往了;但次要原因,却是为着他的沉痾,想接了新妇来给本身冲喜。其时据说就有许多人劝她剪断了那根不吉利的红绳,她不情愿,不幸也就如许由本身亲手形成。她赶到潼关,沉痾的新郎由人搀扶着跟她行了婚礼,不外一个多月,就把她孤寂单地撇下了。我的冷峻的父亲要求她为死者守节,因为如许才不致因她减损门第的光辉。那几千年来被认做女性的荣耀的行为,也不准她有向命运叛逆的勇气。─—那到后来她所获得的是一方题为“玉洁冰清”的宝蓝飞金匾额,几年前却跟着我家的旧厅堂一路火化了。─—就是如许,她依靠着大伯生活了许多年,也就在那些悲苦的日子里,我由她抚育着生长起来。

哦,我忘却提了,她的故土就在那水软山温 的苏州城里。

光使红颜少女头白,母亲出嫁后却从此不再有时机踏上她出生的乡土。悠悠五十年,她在人海中飘荡。从陕西到四川,又到南国的广州。驴背的夕陽,渡头的晓月,雨雨风风都不打理那寡妇的哀乐。满清的封建王朝覆亡了,父亲丢了官,全家都回到浙东故土,她照旧过着世代沿袭的寡妇的生活。家庭逐步堕进了窘境,家里的人逐步死往,流散了,最初是四五年前的一把火,销毁了残缺的老家,才把那受尽风波的白叟赶到了上海。

老天同情!越过千山万水,迷路的倦鸟现在无意中飞近了旧枝,她应当往重温 一次故园风物!

可是一天的风云已颠末往,她怠倦的连一片回帆也懒得挂起,“算了吧,家里人都完了,亲戚素交也没有消息了,满城目生人,有什么意思!”她笑,那是饱孕了人生的辛酸,像蓦然梦醒,回想起梦中险0 似的,高兴安然的苦笑。接着吐出个悄悄的感喟:“嗳,苏州城里我只顾虑着一小我,那是我的小姊妹,苦苦劝我退婚的是她,(我其时怎么肯!)出嫁时送我上船,泪汪汪看着我的是她!传闻而今还在呢,可不晓得什么样儿了?有时机让我见她一面才好!”蹉跎间那愿看却也延宕了两年。

不断到前年春天,我才陪着她完成了那伤感的游览。

是陰天,到苏州车站时已经飘着沾衣欲湿的微雨。雇一辆马车进城,得得的蹄声在石子路上散落。当车子驶过一条旅店林立的街道,她看看夹道相迎的西式建筑,恰像是乡间孩子闯进了城市,满眼是迷离 猎奇的光。我对着那地下的天堂祝告:苏州城!你五十年前嫁出往的姑娘,今天第一次回宁了。那是你不幸的女儿,为着乡土的旧谊,人类的同情,你应当张开双臂,给她个浅笑的欢送!

但时间是冷酷的家伙,一经阔别便不再为谁留下旧时陈迹,每过一条街,我告诉母亲那街道的名字,每一次,她都禁不住骇怪得忽地失笑:“哎哟,怎么!那是什么街?不认得了,一点也不认得了!”

在看前街找个旅店,刚歇下脚,心头的愿看浮起。燕子回来按例是觅觅旧巢,她一踏上那城市,急着要见的是那少年的旧侣。可是我们向哪儿往找呢?那栉比的住房,那浓密的人海,白茫茫无边无岸,知是在谁家哪巷?纵使几十年风霜没有损伤了昔时的佳人,也早该鹤发萧萧,见了面也不再相认了,但我哪有勇气回她个不字?

母亲在娘家时开得有一家烛展,后来让渡的仆人就是那闺友的父亲,想着那些年下世事的兴替,皇室的江 山也还给了苍生,一家烛展的光景大约未必便别来无恙。但母亲突然飞来的伶俐记起了它。向旅店的茶房探听得苏州还有着那个店号,我就陪着她向大海捞针。

烛展子事实比人经得刮风霜,固然陈旧,却还在闹喧喧的陌头兀立。母亲兴奋地迎上往,便向那店伙问讯:“对不起,畴前那儿的东家人,姓金的,你晓得他家蜜斯嫁在哪一家,现在住在哪里?”

我站在一旁怀着凭吊奇迹似的心绪,那白叟无邪的问话却几乎使我失笑。那店伙年轻呢,看年纪不外二十开外,懂得的汗青未必多,“蜜斯”那名词在他心里岂不是一个娇媚的美人?我只得替她填补:金蜜斯,那是几十年前的称唤,现在容貌该像母亲似的一位老太太了。听着我的阐明,那店伙禁不住笑了起来。

人生有时不欠缺不测的奇观,那一问也竟然问出了眉目。我们依着那烛展的指点,又辗转拜候了两处,傍晚时到了巷尾一家古旧的黑漆门前。

剥啄地叩了一阵,一位平和的老迈太把我们驱逐了进往。可是她不认得那高耸的来客。

“找谁,你们是找房子的?”

“不,是找人,请问有一位金蜜斯可住在那里?”

仆人呆了半天,似乎没有听清意思。“哎哟!”母亲那一声却突然惊破了小院黄昏的静寂,她欣喜地一把挈住了仆人。

“哦,你是金妹!”

“哦,你是……三姐!”

夜已经无声地落在天井里了,仍是霏霏的雨。从一对老年人莹然欲涕的眼睛里,我看出比海还深的人世的欢喜与辛酸,体味着不克不及用语言表达的奇妙的意思。我的心繁重得很,也轻松得很。我像在一顷刻间履历了半世纪。感激幸运降临于我不幸的母亲!

把母亲安设在她旧侣的家里,我本身仍然在旅舍里住着。

春快要阑珊了!气候正愁人,我在苏州城里连听了三天潺潺的春雨。冒着雨我爬过一次虎邱,到萧瑟的留园和狮子林踌躇了一阵。我爱那城市的苍莽风光,静的巷,河边的古树,冷街深闭的式微的墨门。可是在那些雾似的情调里,有几无辜的人们,在长久的岁月中度着悲剧生活生计?

但我为母亲的奇遇兴奋。五十年旧梦从头细数,说是愁苦也许是快乐。人类的伶俐其实不胜如春蚕,柔情的丝缕抽完了还情愿呕心沥血;一生的厄运积存得透气的空隙也没有,有时只要在一个─—仅仅一个能够抱怨的人面前博得一声同情和温 慰,也能够把痛苦洗涤清洁。我不克不及想象母亲的情怀,愿此次奇遇抖落她过往的一切……

第四天晚上分开苏州时,天却晴了,一钩新月挂在城头,天上鳞鳞的云片都镶着金边。─—好会捉弄人的天!路畔一带婆娑的柳影显得幽深而平静,却有蹄声得得,穿过柳荫,向那行色倥偬的车站上响往。别了,古旧的我的母乡苏州!明儿我们看得见的,是天上那末古稳定的旧时明月!

分别的悲悼又在刺着衰朽的心了。可是从母亲的脸上,我看见了一片历来没有的光辉。“嗳,总算看见她了!做梦也想不到。她约我秋天再来,到她家里多住一阵子。也好,各人都老了,多见一面是一面。”我晓得,她在高兴她还了几年来的宿愿。

可是就在那一年的炎天,时局起了激变。

在上海狂风雨的前夕,母亲回到了残缺的家乡,一年半来她就像被扔在一边似地生活着;而她的早已无家的母乡,落进魔掌也一年多了。在那风雪的冬天,破楼上摇曳着的煤油灯下,不会抱怨那年代的过于冷酷吗?我不由不时想起我的母亲,和那场战争中一切母亲的命运。

可是母亲却顾虑着苏州,顾虑着苏州的旧侣,絮絮地从信里探听动静。同情的母亲,我能够告诉您吗?您的母乡正遭着空前的浩劫。您的独一的旧侣,我不敢想象她家里的光景。有一时我经常把一件工作引为自慰,那就是那一次苏州的游览,我想假设把那时机放走了,怕也要永久无法挽回。但我现在倒有些失悔了,没有那一次坠梦的重拾,也许那不幸的动静给她的重量还要轻些?我又怀着一种隐忧:“树高千丈,落叶回根。”母亲说过她情愿长逝在祖茔所在的乡土,她会不会再在晚年沦进奴隶的厄运?

一九三九年一月

柯灵:小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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