『书卷多情似故人』《笃斋藏晚清金石家翰札》鲁九喜序
笃斋藏晚清金石家翰札
西泠印社出书社
序 / 鲁九喜
姑蘇篤齊先生，游藝師古，富藏明清名人墨迹，尤鍾于清代名臣文儒之翰札，蕩櫛成編，袖懷永保。近裒所藏晚清金石八家之翰札，擬影印以廣其傅，如斯發心，可謂胸懷溥世之德。古有金蘭之薄，近有鴻魚之譜，這一傳統綿亘至今，竟爾不輟，忍不住令人感嘆文明脉緒之不墜。篤齊先生以我臨池丰年、喜近古歡，屬做序引，于義何敢辭，乃命筆以為引言。
杨岘 手札
從前我觀摩《同聲尺牘》，最喜序引中所說的『别遠會稀，路乘憧憬；黄雲一望，青山萬重』數句，于是可感知翰札筆談的意義。翰札如小品，片箋數行，風雲珠玉，莫不美善，皆所以見脾气、敦氣誼，是故梅曾亮認爲翰札尺牘是『德人之雅音』。今人去古已遠，往往以翰為筆，其實甚非。翰者，有文之羽，故羅汝懷謂『翰札者，謂有文之札；書翰者，謂書之文，而非以筆為翰』。翰札亦稱尺牘、赤牘，《釋名·釋書契》曰：『牘，睦也，手執之以進見，所以為恭睦也。』好比本書所收《大雀山人赤牘》，便是粘裱後的鄭文焯翰札册。後世的翰札書牘，儘管已不再是當面手執以進，但其『恭睦』的功用却是一以貫之的。翰札中明事體，論學問，縷述家常，尤見用情之切、意图之深，對于當事人而言，每一相思，展卷如晤；對于後世藏家而言，每啓毫素，都可令人體會到吾國文明温顺敦朴的『恭睦』之感。杜甫《送韋十六評事充同谷郡防禦判官》有句：『題詩得秀句，札翰時相投。』
赵之谦 函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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偶得好的詩句以書信寄友人，是詩詞時代的通行做法，良多詩句都是借助翰札得以生成和流傳。翰札所涉内容繁複，家事、國事、全国事，皆可成札。正如林紓《春覺齊論文·流别論》所言，『大致與書必然之體······指陳時政，抗論世局，或叙離悰，或抒積愫，所貴情摯而語馴，能駕馭控勒，不致奔逝，奮其逸足，則法程自由，會心者自能进修之也。』『情摯語馴』，是翰札文體自覺的一種沉殿，唯其情挚，故更具私家屬性；唯其語馴，故讀之如圍爐夜話、聯床對雨。
潘祖荫 函牍
在中國，保藏尺牘之風可逃溯至西漢，陳遵之尺牘，受書者皆『藏去以為荣』。唐代文人互相推挹，則日『雅善尺牘』，足見翰札之見重于前人。翰札能成大文章，于宋有蘇東坡（蘇軾），于明有袁中郎（袁宏道），皆于尺幅中氤氲千里之文氣。前人于書草，往往别存一段懷抱，所謂手澤墨潤，不忍委諸烟雲，故往往粘貼護持，成薄成册，今篤齋所藏，亦是此江流之一波瀾也。詳覽篤齊所藏晚清金石家翰札，以楊峴、趙之謙、潘祖蔭、楊守敬、王懿荣、葉昌、鄭文焯、端方八家為最著，計一百六十葉，雁羽筆陣，芥纳須彌，披覽下來，可謂如入寶山。一篇序引，儘管無法模勒全體，但鈎玄概要，也可做一津梁。
杨守敬 手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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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國藩曾說：『凡專一業之人，必有心得，必有疑義。」本册爲晚清金石八家之翰札。諸人浸淫古學日久，筆墨往來，此中天然少不了金石文物、疑義與析之探討。而金石學家們一字不决，輒馳書相問的樸學精神，也流溢楮墨之間。例如，王懿榮與潘祖蔭交换雁足镫式、皇父匜及卣器之釋文，潘祖蔭則擬將漢碑原石雙鈎入木且托王懿榮撰寫刻石題記，又覆王懿榮書謂『益』古與『兒』通，故益鐘之爲郎器，王懿榮則以三《傳》證之，認爲所論甚諦，且言這正如『郾』之通『』，金文凡匽即燕器；楊峴致千甓亭仆人之函，則詳論漢磚以征和、地節、元鳳為超级，并向北谿先生商借霽紅印池。這批翰札所呈現的論學往復，能够還原出當時金石學家的交游狀况。此中多處，可别离補罅諸多年譜、别傳所失載，于學術史、晚清史皆有重要的史料價值。
王懿荣 手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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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金石論學相關的另一主題，即是藏書。書中收録有王懿榮致潘祖蔭的翰札，講述本身琉璃廠訪書的經歷：『今日游廠，毫無見聞』，歸來衹得檢舊篋，取舊刊《柳河東集》《陸象山集》把玩，然後轉贈于潘祖蔭。做爲學問各人，他們的藏書儘管可能是殘本，但却不俗。好比王懿榮在翰札中提及的明刊《陸象山集》，中有虞山（錢謙益）硃字手迹，是清初禁書時，書主將卷首别笥藏弆，後遂散失。這條史料無疑爲清初禁書存留了一個明晰又不失生動的截面。别的，王懿榮在給潘祖蔭的翰札中曾自述所藏宋元本爲宋本《夢溪筆談》、元椠《春秋胡注》、宋鈔《唐孫樵集》、影宋《鑒誠》足本四種，又提及宋咸淳本《說苑》由潘祖蔭以廉值入藏等，皆可備宋元本叙録之參考。
叶昌炽 手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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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了交换藝文諸事，諸公也多有人事巨細之談，字畫之間，頗可窥見前人治事交游之不苟，原本来本，明于去处。巨者如端方翰札中言及『徐淮大灾』『革命黨一時未易撲滅』，細者如王懿榮自述齒痛；徐琪（字花農）曾以家父『請恤』；楊守敬粗備『薄酌』，邀請節盒（梁鼎芬）一叙；趙之謙評價悦軒『人極能幹，而其家事，實無可善後，亦世上苦人也』。于此等處，益可見前人翰札不避瑣屑，讀之頗覺有味。那些叙事，是差别層面史實的由頭，是理解人物的綫索。讀翰札時，偶遇此類掌故，更忍不住使人興發閱世如流之感。
端方 手札
八束翰札，一方面體現出了傳統的文士情調，如端方所謂『有奇文須公來共忻賞也』，楊守敬請梁鼎芬鑒定書畫，楊峴于新春做札，起首即言『新年大吉大利，金玉滿堂』；另一方面也偶爾逗露出西方文化的印記，端方的翰札中記述他曾收取『意大利石人一枚』，楊守敬翰札中提及赴上海『入西學館』事；甚且也多有關涉時事新貌者：端方致沈曾植札，對滬上『報館林立』頗爲不滿，認爲『謡說紛紜』『淆惑視聽』，唯獨《滬報》一處，『目标尚屬純正』，因而希望可以『酌予津貼』。同時，端方也頗留神于『訓勉學子，獎勵教員』，翰札中言及『教育唱歌教科書十部』，令人感触感染到當時風氣一新的教育新氣象。
郑文焯 手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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論及翰札，我們當能記起清人的諸多禮俗，好比鄭逸梅在《尺牘叢話》中談到： 『前清習俗，翰林院中人與前輩書札，輒用淡紅羅紋箋，否則以不敬目之。』足見前清人在箋紙選揀方面之講究。實際上，《翰札》所收諸帖，對于箋紙的選取，都是頗有档次的。今彙集一處，單從箋紙藝術性層面，也頗可一觀。中如潘祖蔭自製鄭盦陶塤箋，令人一見難忘，他如海日箋、雙喜箋、艅堂箋，亦頗可喜；王懿榮所用『周嘉仲盉』箋，則更能彰顯出其金石學家的身份；楊峴所用『延年』箋，樣式獨出心裁；楊守敬『傳意』箋，蕭然有漫筆之趣；葉昌熾所用『緣督陳事』集隸箋、『老圃清芬』箋，趙之謙所用『匀碧齊』箋，鄭文焯所用『大吉廬』箋，從中可窥見有清士医生的雅人深致。當然，研讀晚清的翰札，我們也會留意到有這麽一個破例，那即是曾國藩，他在與諸弟通信時，明確約定雙方寫信『須用一色格紙，以便裝訂』，這樣做的目标是『每年裝訂成册』，以便檢視。八行箋、格箋有其省净處，薛箋、花箋也有其深秀處，一枝二朵，自可共占春風。
王懿荣 手札
晚清以降，干戈擾攘，赤縣文物之花葉飄零，能够說是好像恒河沙數。清人翰札能妥傳至今的，無一件背後不是附載着一段掌故。篤齊藏有清一代文獻頗富，且襟懷清曠，不以秘藏爲雅事，而是專注影印刊布之法，俾國人從唐臨以窺晋帖之妙，同時也可裨益學術研究、國史探賾。近年來，篤齊所藏之清代百家書札、晚清名臣翰札、兩罍軒往來尺牘、翁松禪尺牘暨俞曲園、吴大澂手迹，已經國家圖書館出书社、中國書店、西泠印社出书社等精印問世，學界清議，多有贊許。今篤齋知好故物，更發願刊布晚清金石家翰札以永其壽，其有功于書香家風，自不待贅言也。
大鹤山人函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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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重有感焉，古詩所謂『所遇無故物，安得不速老』，今日披覽此八束翰札，當能感触感染到清季名儒深心澄懷，托于豪素，萍分苔合，寄予翰池，天然也會高山景行，有所砥礪而振起。在本書所收録的《大鹤山人尺牘》中，鄭文焯曾提及友人誦『最難風雨故人來』之句，令他『感喟不置』。我們手撫此編，能否也有故人晤對的襟懷呢？『書卷多情似故人』，誠非虚語也。
魯九喜
辛丑夏至日讀箋終卷記于後千甓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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