童言无忌张爱玲(求 张爱玲 《童言无忌》)
《张爱玲给我的信件》:五斗米天才亦折腰
张爱玲的作品《童言无忌》其中一个小节《钱》里,有一段名句:我喜欢钱,因为我没吃过钱的苦——小苦虽然经验到一些,和人家真吃过苦的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——不知道钱的坏处,只知道钱的好处。
虽然是“童言无忌”之语,却也实实在在给多年后的她的旅美生活写下了注脚。
在与夏志清先生的通信里,张爱玲曾经多次提到过有关于“钱”的事情。
“稿费二百元我觉得很合理,如果要你多给,那只好不译了。”
“稿费我不是客气,但是你一定要多给,也只好拿着。要叫你告诉我你的经济情形,实在使我觉得惶愧,看到那里自然而然地跳着看,大有一目十行之概。其实我怎么会不知道海外谋生的情形,而且你是有家庭负担的人。”
“但至少请你《金锁记》译费无论如何不要再添一百元给我,使我觉得惭愧,而且现在有经常收入在这里。不是跟你客气,以后给了我也只好退回,多费一番手脚。”
张爱玲在美国生活一方面需要钱,作为生活的条件和支柱,另一方,她骨子里的矜傲,又令她觉得口口声声提钱,实在是“慌愧”“惭愧”。
“爱玲谦称《十八春》为potboiler(为糊口而写的),其实我们在信上看得出,她对这部作品极为心爱。迟早即将由《皇冠》出版,爱玲也就强调它是故事性强的多角恋爱故事。”
“爱玲于小年夜写封长信给我,又不少次提到了commission这个字。我想她不习惯用中文谈金钱出入的事,用commission这个字比较大方一点。”
此为夏志清先生的注释。张爱玲用commission取代金钱、薪水、佣金等,这一举动不难理解,记得之前看过,同样令人尴尬或者羞耻的话,若是叫一个人以母语说出,费了十分的力气,也未必能叫人说出口,可是一旦叫他换了另外的语言,他的心理负担立刻减轻了。私以为,这也是一种逃避的方式,当我们面对母语的时候,语言背后是我们所知的社会文化和价值观。传统的想法里面,文人谈钱,到底有失身份。
“匆匆写这封信来的原因,是请你绝对不要AsianSociety贴补稿费。”
“千万不要买笔给我,你已经给了我这么多,我对不知己的朋友总是千恩万谢,对你就不提了,因为你知道我多么感激。”
张爱玲身处国外到底缺钱勿缺,我想,就算不是出国,出门在外,没有不缺钱的,没钱当真是寸步难行,一分钱也能难到英雄汉,她说请不要补贴稿费,未必不是真心。
想起她与母亲、姑母近乎于锱铢必较地算账,厘清彼此的金钱关系,她应当也不会情愿蓄意去说这种皮里阳秋的话。
“到了一九七四年六月,爱玲虽因新旧作品推出较多而声誉更隆,她已整整三年没有一份固定收入的工作,自不免恐慌,因之‘她投稿都是为了实际的打算’——赚钱。”
“‘为了钱’,做任何那一类的研究都没有什么难为情,研究丁玲无论如何都要比研究术语有趣得多。”
没钱,确实叫人恐慌。哪怕不是爱财之人,但基本的生活还是需要保障的,再兼之张爱玲对生活一向是有要求的,大一些的居所衣服,小一些的贺卡点心,水准又高,饶是省着些,也不会少花费的。
后一句,夏志清先生还说张爱玲研究丁玲,是对天才的浪费,我深以为然。尽管在美国最后的时间,张爱玲也笔耕不辍,她作品质量既高,又堪称多产,但在喜欢她的文字的读者看来还是太少了,这种遗憾就好比是钱锺书丢了《百合心》,没再重写。
“物价涨,但是我跟你们情形不同,又等于从来没有过固定收入,习惯拿到点钱就留着过日子,也不怎么省,就是不会撑场面。”
“叫我寄$50支票给你,托你买书的钱,抵补他替我垫付的买书邮杂费。”
“再一想,既然不等着钱用,何必自苦?”
到了这里,其实看得出来,在张爱玲心目中钱是极其重要的,但是还是有比钱更重要的事情。譬如她会为一件几乎无人问津的新闻查阅浩繁的资料,也会写序写着写着就单独写出了一本书,这些都是在金钱衡量的范围之外的。
昔日陶靖节叹曰: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,拳拳事乡里小人邪!于是乎,种豆南山下。
这终是少数中之少数。以张爱玲为例,便可见物质基础当真决定上层建筑,凡人如是,天才同理,少有拂衣而去,还是要为柴米油盐折腰。
求 张爱玲 《童言无忌》
从前人家过年,墙上贴着“抬头见喜”与“童言无忌”的红纸条子。这里我用“童
言无忌”来做题目,并没有什么犯忌讳的话,急欲一吐为快,不过打算说说自己的事罢
了。小学生下学回来,兴奋地叙述他的见闻,先生如何侗心,王德保如何迟到,和他合
坐一张板凳的同学如何被扣一分因为不整洁,说个无了无休,大人虽懒于搭碴,也由着
他说。我小时候大约感到了这种现象之悲哀,从此对于自说自话有了一种禁忌。直到现
在,和人谈话,如果是人家说我听,我总是愉快的。如果是我说人家听,那我过后思量,
总觉得十分不安,伯人家嫌烦了。当真憋了一肚子的话没处说,惟有一个办法,走出去
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业,然后写本自传,不怕没人理会。这原是幼稚的梦想,现在渐渐
知道了,要做个举世瞩目的大人物,写个人手一册的自传,希望是很渺茫,还是随时随
地把自己的事写点出来,免得压抑过甚,到年老的时候,一发不可复制,一定比谁都唠
叨。
然而通篇“我我我”的身边文学是要挨骂的。最近我在一中英文书上看到两句话,
借来骂那种对于自己过份感到兴趣的作家,倒是非常恰当:“他们花费一辈子的时间瞪
眼看自己的肚脐,并且想法子寻找,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兴趣的,叫人家也来瞪眼看。”
我这算不算肚脐眼展览,我有点疑心,但也还是写了。
钱
不知道“抓周”这风俗是否普及各地。我周岁的时候循例在一只漆盘里拣选一件东
西,以卜将来志向所趋。我拿的是钱——好像是个小金镑吧。我妨姑记得是如此。还有
一个女佣坚持说我拿的是笔,不知哪一说比较可靠。但是无论如何,从小似乎我就很喜
欢钱。我母亲非常诧异地发现这一层,一来就摇头道:“他们这一代的人……”我母亲
是个清高的人,有钱的时候固然绝口不提钱,即至后来为钱逼迫得很厉害的时候也还把
钱看得很轻。这种一尘不染的态度很引起我的反感,激我走到对面去。因此,一学会了
“拜金主义”这名词,我就坚持我是拜金主义者。
我喜欢钱,因为我没吃过钱的苦——小苦虽然经验到一些,和人家真吃地苦的比起
来实在不算什么——不知道钱的坏处,只知道钱的好处。
在家里过活的时候,衣食无忧,学费、医药费、娱乐费,全用不着操心,可是自己
手里从来没有钱。因为怕小孩买零嘴吃,我们的压岁钱总是放在枕头底下过了年便缴还
给父亲的,我们也从来没有想到反抗。直到十六岁我没有单独到店里买过东西,没有习
惯,也就没有欲望。
看了电影出来,像巡捕房招领的孩子一般,立在街沿上,等候家里的汽车夫把我认
回去(我没法子找他,因为老是记不得家里汽车的号码),这是我回忆中唯一的豪华的感
觉。
生平第一次赚钱,是在中学时代,画了一张漫画投到英文《大美晚报》上,报馆里
给了我五块钱,我立刻去买了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。我母亲怪我不把那张钞票留着做个
纪念,可是我不像她那么富于情感。对于我,钱就是钱,可以买到各种我所要的东西。
有些东西我觉得是应当为我所有的,因为我较别人更会享受它,因为它给我无比的
喜悦。眠思梦想地计划着一件衣裳,临到买的时候还得再三考虑着,那考虑的工程,于
痛苦中也有着喜悦。钱太多了,就用不着考虑了;完全没有钱,也用不着考虑了。我这
种拘拘束束的苦乐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的。每一次看到“小市民”的字样我就局促地想到
自己,仿佛胸前佩着这样的红绸字条。
这一年来我是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。关于职业女性,苏青说过这样的话:“我自己
看看,房间里每一样东西,连一粒钉,也是我自己买的。可是,这又有什么快乐可官呢?”
这是至理名言,多回昧几遍,方才觉得其中的苍凉。
又听见一位女士挺着胸脯子说:“我从十七岁起养活我自己,到今年三十一岁,没
用过一个男人的钱。”仿佛是很值得自傲的,然而也近于负气吧?
到现在为止,我还是充分享受着自给的快乐的,也许因为我于这还是新鲜的事,我
不能够忘记小时候怎样向父亲要钱去付钢琴教师的薪水。我立在烟铺跟前,许久,许久,
得不到回答。后来我离开了父亲,跟着母亲住了。问母亲要钱,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,
因为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。她是位美丽敏感的女人,而且我很
少机会和她接触,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,几次回来了又走了。在孩子的眼里她是
辽远而神秘的。有两趟她领我出去,穿过马路的时候,偶尔拉住我的手,便觉得一种生
疏的刺激性。可是后来,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,为她的脾气磨难着,为
自己的忘思负义磨难着,那些琐屑的难堪,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。
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,那是严格的试验。
苦虽苦一点,我喜欢我的职业。“学成文武艺,卖与帝王家”;从前的文人是靠着
统治阶级吃饭的,现在情形略有不同,我很高兴我的衣食父母不是“帝王家”面是买杂
志的大众。不是拍大众的马屁的话——大众实在是最可爱的顾主,不那么反复无常,
“天威莫测”;不搭架子,真心待人,为了你的一点好处会记得你到五年十年之久。而
且大众是抽象的。如果必须要一个主人的话。当然情愿要一个抽象的。
嫌的钱虽不够用,我也还图了点货,去年听见一个朋友预言说:近年来老是没有销
路的乔琪绒,不久一定要入时了,因为今日的上海,女人的时装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,
势必向五年前的回忆里去找寻灵感。于是我省下几百元来买了一件乔琪绒衣料。囤到现
在,在市面上看见有乔琪绒出现了,把它送到寄售店里去,却又希望卖不掉,可以自己
留下它。
就是这样充满了矛盾,上街买菜去,大约是带有一种落难公子的浪漫的态度吧?然
而最近,一个卖莱的老头称了菜装进我的网袋的时候,把网袋的绊子衔在嘴里衔了一会
儿。我拎着那湿濡的绊子,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。自己发现与前不同的地方,心里很
高兴——好像是一点踏实的进步,也说不出是为什么。
穿
张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。他喜欢一个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蓝布罩衫,于
罩衫下微徽露出红绸旗袍,天真老实之中带点诱惑性,我没有资格进他的小说,也没有
这志愿。因为我母亲爱做衣服,我父亲曾经咕噜过:“一个人又不是衣裳架子!”我最
初的回忆之一是我母亲立在镜子跟前,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,我在旁边仰脸看着,
羡慕万分,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。我说过:“八岁我要梳爱司头,十岁我要穿高跟鞋,
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,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。”越是性急,越觉得日子太长。童
年的一天一天,温暖而迟慢,正像老棉鞋里面,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。
有时候又嫌日子过得太快了,突然长高了一大截子,新做的外国衣服,葱绿织锦的,
一次也没有上身,已经不能穿了。以后一想到那件衣服便伤心,认为是终生的遗憾。
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,拣她穿剩的衣服穿,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
袍,碎牛肉的颜色,穿不完地穿着,就像浑身都生了陈疮;冬天已经过去了,还留着冻
疮的疤——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。一大半是因为自惭形秽,中学生活是不愉快的,也很
少交朋友。
中学毕业后跟着母亲过。我母亲提出了很公允的办法: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话,那就
不必读书了,用学费来装扮自己;要继续读书,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装上。我到香港去
读大学,后来得了两个奖学金,为我母亲省下了一点钱,觉得我可以放肆一下了,就随
心所欲做了些衣服,至今也还沉溺其中。
色泽的调和,中国人新从西洋学到了“对照”与“和谐”两条规矩——用粗浅的看
法,对照便是红与绿,和谐便是绿与绿。殊不知两种不同的绿,其冲突倾轧是非常显著
的;两种绿越是只推扳一点点,看了越使人不安。红绿对照,就像圣诞树似的,缺少回
昧。中国人从前也注重明朗的对照。有两句儿欧:“红配绿,看不足;红配紫,一泡屎。”
《金瓶梅》里,家人媳妇宋蕙莲穿着大红袄,借了条紫裙子穿着;西门庆看着不顺眼,
开箱子找了一匹蓝绸与她做裙子。
现代的中国人往往说从前的人不懂得配颜色。古人的对照不是绝对的,而是参差的
对照,譬如说:宝蓝配苹果绿,松花色配大红,葱绿配桃红。我们已经忘记了从前所知
道的。
过去的那种婉妙复杂的调和,惟有在日本衣料里可以找到。所以我喜欢到虹口去买
东西,就可借他们的衣料都像古画似的卷成圆柱形,不能随便参观,非得让店伙一卷一
卷慢慢的打开来。把整个的店铺搅得稀乱而结果什么都不买,是很难为情的事。
和服的裁制极其繁复,衣料上宽绰些的图案往往被埋没了,倒是做了线条简单的中
国旗袍,予人的印象较为明晰。
日本花布,一件就是一幅图画。买回家来,没交给裁缝之前我常常几次三番拿出来
赏鉴:棕搁树的叶子半掩着缅甸的小庙,雨纷纷的,在红棕色的热带;初夏的池塘,水
上结了一层绿膜。配着浮萍和断梗的紫的自的丁香,仿佛应当填人《哀江南》的小令里;
还有一件,题材是“雨中花”,白底子上,阴戚的紫色的大花,水滴滴的。
看到了而没买成的我也记得。有一种檄揽绿的暗色绸,上面掠过大的黑影,满蓄着
风雷。还有一种丝质的日本料子,淡湖色,闪着木纹、水纹;每隔一段路,水上飘着两
朵茶碗大的梅花,铁划银钩,像中世纪礼拜堂里的五彩玻璃窗画,红玻璃上嵌着沉重的
铁质沿边。
市面上最普遍的是各种叫不出名字来的颜色,青不青,灰不灰,黄不黄,只能做背
景的,那都是中立色,又叫保护色,又叫文明色,又叫混合色。混合色里面也有秘艳可
爱的,照在身上像另一个宇宙里的太阳。但是我总觉得还不够,还不够,像VanGogh①
画图,画到法国南部烈日下的向日葵,总嫌着色不够强烈,把颜色大量地堆上去,高高
凸了起来,油画变了浮雕。对于不会说话的人,衣服是一种言语,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。这样地生活在自制的戏剧气氛里,岂不是成了“套中人”了么?(契诃夫的‘‘套中人”,永远穿着雨衣,打着伞,严严地遮住他自己,连他的表也有表袋,什么都有个套子。)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。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,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,后看见海;先读到爱情小说,后知道爱;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,借助于人为的戏剧,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很难划界。有天晚上,在月亮底下,我和一个同学在宿舍的走廊上散步,我十二岁,她比我大几岁。她说:“我是同你很好的,可是不知道你怎样。”因为有月亮,因为我生来是一个写小说的人。我郑重地低低说道:“我是……除了我的母亲,就只有你了。”她当时很感动,连我也被自己感动了。还有一件事也使我不安,那更早了,我五岁,我母亲那时候不在中国。我父亲的姨太太是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妓女,名唤老八,苍白的瓜子脸,垂着长长的前留海,她替我做了顶时髦的雪青丝绒的短袄长裙,向我说:“看我待你多好!你母亲给你们做衣服,总是拿旧的东拼西改,哪儿舍得用整幅的丝绒?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母亲?”我说:“喜欢你。”因为这次并没有说谎,想起来更觉耿耿于心了。吃小时候常常梦见吃云片糕,吃着吃着,薄薄的糕变成了纸,除了梁,还感到一种难堪的张悯。一直喜欢吃牛奶的泡沫,喝牛奶的时候设法先把碗边的小白珠子吞下去。《红楼梦》上,贾母问薛宝级爱听何戏,爱吃何物。宝银深知老年人喜看热闹戏文,爱吃甜烂之物,便都拣贾母喜欢的说了。我和老年人一样的爱吃甜的烂的。一切脆薄爽口的,如腌莱、酱萝卜、蛤螟酥,都不喜欢,瓜子也不会嗑,细致些的菜如鱼虾完全不会吃,是一个最安分的“肉食者”。上海所谓“牛肉庄”是可爱的地方,雪白干净,瓷砖墙上丁字式贴着“汤肉××元,腓利××元”的深桃红纸条。屋顶上,球形的大白灯上罩着防空的黑布套,衬着大红里子,明朗得很。白外套的伙计们个个都是红润肥胖,笑嘻嘻的,一只脚踏着板凳,立着看小报。他们的茄子特别大,他们的洋葱特别香,他们的猪特别的该杀。门口停着塌车,运了两口猪进来,齐齐整整,尚未开剥,嘴尖有些血渍,肚腹掀开一线,露出大红里子。不知道为什么,看了绝无丝毫不愉快的感觉,一切都是再应当也没有,再合法,更合适也没有。我很愿意在牛肉庄上找个事,坐在计算机前面专管收钱。那里是空气清新的精神疗养院。凡事想得太多了是不行的。上大人坐在电车上,抬头看面前立着的人,尽多相貌堂堂,一表非俗的,可是鼻孔里很少是干净的。所以有这句话:“没有谁能够在他的底下人跟前充英雄。”弟弟我弟弟生得很美丽我一点也不。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,因为那样的小嘴、大眼睛与长睫毛,生在男孩子的脸上,简直是白糟蹋了。长辈就爱问他:“你把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?明天就还你。”然而他总是一曰回绝了。有一次,大家说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,他问道:“有我好看么?”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虚荣心。他妒忌我画的图,趁没人的时候拿来撕了或是涂上两道黑杠子。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迫。我比他大一岁,比他会说话,比他身体好,我能吃的他不能吃,我能做的他不能做。一同玩的时候,总是我出主意。我们是《金家庄》上能征惯战的两员晓将,我叫月红,他叫杏红,我使一日宝剑,他使两只铜锤,还有许许多多虚拟的伙伴。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昏,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略略切莱,大家饱餐战饭,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。路上偶尔杀两头老虎,劫得老虎蛋,那是巴斗大的锦毛毯,剖开来像白煮鸡蛋,可是蛋黄是圆的。我弟弟常常不听我的调派,因而争吵起来。他是“既不能令,又不受令”的,然而他实在是秀美可爱,有时候我也让他编个故事:一个旅行的人为老虎追赶着,赶着,赶着,泼风似的跑,后头鸣鸣赶着……没等他说完,我已经笑倒了,在他腮上吻一下,把他当个小玩意。有了后母之后,我住读的时候多,难得回家,也不知道我弟弟过的是何等样的生活。有一次放假,看见他,吃了一惊。他变得高而瘦,穿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,租了许多连环图画来看。我自己那时候正在读穆时英①的《南北极》与巴金的《灭亡》,认为他的口胃大有纠正的必要,然而他只晃一晃就不见了。大家纷纷告诉我他的劣迹,逃学,件逆,没志气。我比谁都气愤,附和着众人,如此激烈地低毁他,他们反而倒过来劝我了。后来,在饭桌上,为了一点小事,我父亲打了他一个嘴巴子。我大大地一震,把饭碗挡住了脸,眼泪往下直淌。我后母笑了起来道:“咦,你哭什么?又不是说你!你瞧,他没哭,你倒哭了!”我丢下了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,闩上了门,无声地抽噎着,我立在镜子前面,看我自己的掣动的脸,看着眼泪滔涵流下来,像电影里的特写。我咬着牙说:“我要报仇。有一天我要报仇。”浴室的玻璃窗临着阳台,啪的一声,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,又弹回去了。我弟弟在阳台上踢球。他已经忘了那回事了。这一类的事,他是惯了的。我没有再哭,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。(原刊1944年5月《天地》月刊第7一8期合刊
张爱玲散文中的经典语录
张爱玲散文中的经典语录
1.女人与狗唯一的分别就是:狗不像女人一般地被宠坏了,它们不戴珠宝,而且——谢天谢地!——它们不会说话。——《谈女人》
2.对于大多数的女人,“爱”的意思就是“被爱”……如果你答应帮一个女人的忙,随便什么事她都肯替你做;但是如果你已经帮了她一个忙了,她就不忙着帮你的忙了。所以你应当时时刻刻答应帮不同女人的忙,那么你多少能够得到一点酬报,一点好处——因为女人的报恩只有一种:预先的报恩。——《谈女人》
3.如果你不调戏女人,她说你不是一个男人;如果你调戏她,她说你不是一个上等人。——《谈女人》
4.现代文学作品和过去不同的地方,似乎也就在这一点上,不再那么强调主题,却是让故事自身给它所能给的,而让读者取得他所能取得的。——《自己的文章》
5.对于不会说话的人,衣服是一种言语,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。——《童言无忌·穿》
6.坐在电车上,抬头看前面立着的人,尽多相貌堂堂,一表非俗的,可是鼻孔里很少是干净的,所以有这句话:“没有谁能够在他的底下人跟前充英雄。”——《童言无忌·上大人》
7.童年的一天一天,温暖而迟缓,正像老棉鞋里面,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。——《童言无忌》
8.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。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的人,总是先看见海的`图画,后看见海;先读到爱情小说,后知道爱;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,借助于人为的戏剧,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很难划界。——《童言无忌》
9.小时候常常梦见吃云片糕,吃着吃着,薄薄的糕变成了纸,除了涩,还感到一种难堪的怅惘。——《童言无忌》
10.唯独男子有开口求婚的权利——只要这制度一天存在,婚姻就一天不能够成为公平交易;女人动不动便抬出来说当初她“允许了他的要求”,因而在争吵中占优势,为了这缘故,女人坚持应由男子求婚。——《谈女人》
11.你向女人猛然提出一个文句,她的第一个回答大约是正史,第二个就是小说了。如果,一个女人告诉了你一个秘密,千万别转告另一个女人——一定有别的女人告诉过她了。——《谈女人》
12.你疑心你的妻子,她就欺骗你。你不疑心你的妻子,她就疑心你。——《谈女人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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