肖复兴“天坛会客厅” | 秋天奏喊曲
来源：11月4日《新华每日电讯》
做者：肖复兴
一
天坛有个白色藤萝架，就是我的客厅。我常来那里，无论春夏秋冬，无论了解不了解，总能碰见聊得来的人，即便不期而遇，却也相见甚欢。
此日天近中午的时候，碰见一位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女人。我坐在藤萝架的一侧画画，看见她站在中间扭动着腰身，正拿动手机自拍。她的死后，前有茂盛的藤萝，后有几棵高峻的雪松，秋天的阳光被密密实实地遮挡，那一片藤叶绿得非分特别浓重，如深厚的湖水，在轻风中颤动着，泛起涟漪。间或有阳光从叶子的裂缝中挤进来，洒在她的身上和地上，斑黑点点，像跳跃着银色的小精灵，辉映得女人的身段苗条小巧。她头上戴着渔夫帽，脖颈上戴着珍珠项链，显得很有些朝气。
我正想画她和她死后的藤萝，她向我走了过来，和我打着招唤，似乎很熟悉的老伴侣或老街坊。那即是北京人的天性，大多是自来熟，不设防，两句话都能把间隔缩短。
我忙站起来，指着她手中的手机对她说：我看您自拍来着，我帮您照张相吧！
她把手机递给我，说：好啊！自拍，照得人特殊大，景照不全。
我帮她拍了两张，手机屏幕上的人，比适才在远处看，显得岁数大良多。间隔，常能迷幻人的心和眼睛。
您看看，照得行不可？我把手机还给她。
她看了看，连说：照得挺好的。还带美颜了呢！说着，她冲我嫣然一笑，又说道，今天我在家里臭美了一天，我家老头儿说我，成天就晓得臭美！你说，那么大岁数了，不美美，还等着什么时候美？
我问她：怎么您家老头儿没和您一路来呀？
他在家做饭呢！
哦！敢情您本身一小我跑天坛来美够了，回家食现成的，您可是实够美的了！
她自得地笑着，满身花枝乱颤。
如许年纪的女人，日子过得如许松心，悠然自得，不随便。我看看她，又不由得揣测着她的年龄，便转个话头儿问她：咱俩谁岁数大？
她快言快语：我52年出生的，属大龙的。
本年整70！
我顺着年龄接着问她：您69届的？
是。
那您插过队了？心想69届几乎都往农村当了知青。
没有！我几个堂姐都往山西陕西插队了。我妈不让我往，熬了不到两年，给我分配了个工做。
在哪儿上班？
烤鸭店！
好处所呀，您烤鸭没少食！
说得她不由得地笑。
仍是你妈凶猛！我冲她竖起了大拇指。
我妈没文化，就认准了一门儿，不让我走。我那几个堂姐后来都从农村回来了，都成婚有了小孩，都没房子住，忧愁的事一个接一个等着呢。
您却是没愁房子的事？
我家有一个本身的小四合院，父母往世前，把小院分给了我们几个孩子，给弟弟多一点儿。如今，房子还没拆迁，都租出往了。房子却是没发过愁，愁的是孩子！
没有想到，说起房子，拔出萝卜带出泥，扯出了新的话题。她是个快嘴紧心的人，肚子里躲不住事，立马对我说起他的儿子。儿子四十多了，有了两个孩子，一男一女一枝花，老迈上高中了，老二上小学。两个孩子从小都是儿子儿媳妇小两口本身带大的，她没受过一天的累。
多好啊！您享清福呢，坐等孙子孙女长大，有什么愁的！我对她说。
她一摆手，撇撇嘴，说：找的那个媳妇，身高一米七，个子不矮，一点儿不清秀！
本来不称心儿媳妇。她人长得不错，儿子必定也错不了。期看找个标致点儿的儿媳妇，当婆婆的心理能够理解。但是，那还不是最次要的问题。
她接着对我说：有了孩子之后，儿子不让我们带，对他媳妇说，孩子必需跟在父母的身边。儿媳妇原来有个挺好的工做，儿子让她把工做辞了，在家里带孩子。
儿媳妇当全职太太了？您儿子做什么工做的？承担得起那么大的开销吗？
做金融的。她只是轻描淡写一说，必定收进不菲，我的担忧不存在。我对她说：那不挺好的吗？
假设不认真，不会察觉她略微地叹了口气，很快小风一样吹过往了。
我那儿子说孩子必然要跟着父母长大，那话里面的意思，你可能不晓得，可我晓得呀，那句话，和他的童年履历有关。
怎么啦？他童年履历了什么？
每小我都是一本厚厚的书，不翻开，封面都是堂皇的；翻开来，都有属于本身的跌宕起伏。
他从小跟着他姑姑长大的，不断到上了初中，才回来跟着我们，和我们一点儿不亲。我跟他阐明好几次，那时候，我和你爸爸工做都忙，并且都不是上朝九晚五的一般班，办事行业，上班的点儿拉得长，上幼儿园上小学，我们都没法子接送你，只好把你送到你姑姑那儿……他听完，不说话。其实，别人挺能说的！
那我信，她就够能说的，儿子必然随她，不只长得像，性格也随。不说话，其实就是一种心绪，一种立场。做母亲的，她心里当然明镜似的清晰。
人那一辈子，需要的酸甜苦辣全都要尝过，才算是履历了整个一生。不成能全都是蜜一样的甜，也不成能全都是黄连一样的苦，即使是再平缓的水流，也不成能都是潮平两岸阔，风正一帆悬，总会有些风波，即便打不翻我们的一叶扁船，也得吹皱一湖涟漪。那即是人生的能量守恒定律吧。
那个女人的一生就算够圆满的了，但是，事实母子连心呀，儿子童年那一番履历所刻印下性格的深痕，以及她本身心里那一份无法填补的隐痛，城市像小虫子，时不时地爬出来，咬噬着母子相互的心。心里和儿子系上的疙瘩，她并没有奢看让那个疙瘩酿成标致的蝴蝶结，只想不是死结就行，能松一松就行。可疙瘩就是疙瘩，跟着岁月像铁会生锈，越来越难以解开。有什么办法呢？做母亲的，只能渐渐在岁月中自我消化和息争。女人外表上的臭美，即是如许自我消化的一种体例，一种本身和本身息争的金鼎药方吧。人那一辈子，更大的敌手，不是他人，只是本身，是本身的心。谁的心都不会是一面平坦柔滑的丝绸，即使不是一块千疮百孔的搓脚石，也是一件穿得时间久了的衣服，不会不起一点儿皱褶儿。
女人把心里那一番话说出来，似乎愉快了许多。不期而遇的人，最适宜说出那些对伴侣对亲人难以说出口的心里的隐痛。固然大白说出来无济于事，旁人赐与不了任何搀扶帮助，同情和劝慰打不起一点儿重量；但是，说出来，也是自我消化息争脱，或者是几转移本身情感的一种路子吧。有时候，人需要倾吐，不克不及像糗黄酱一样，总把心事和情感憋在本身的肚子里烂掉。
她摘下渔夫帽，一把薅下来头上的头发，露出一头雪白的鹤发。那动做有些突然，吓了我一跳，本来她戴着一个假头套。她笑着对我说：四十块钱买的。出来拍照，戴上它臭臭美！
说着，她翻开手里的一把遮阳伞，对我说了句：回家食饭往喽！便风摆柳枝袅袅婷婷走出藤萝架，走在前面的甬道上。她的背影渐渐远往，天蓝色的伞面，很是艳丽，和秋天中午湛蓝的天空融为一色。
二
现在，背着大炮一样各式镜头专业单反相机的人，在天坛里可以见到良多。并且，不只是年轻人的专利，很多白叟也玩起了单反，不是尼康就是佳能，尼康D850全画幅，都不在话下。虽然赶不上颐和园冬至那天那么多白叟抱着单反，拍十七孔桥落日金光穿洞，掉臂凉风寒冷拥挤一路时那么热闹，但在天坛里也常能看到抱着、背着、端着单反拍那拍那的白叟。出格是开春花开时节，国庆节三角梅表态，秋天菊花展和银杏黄了的时候，或是冬天的雪景里，老头儿的长镜头单反，和老太太的花领巾，成为原则设置装备摆设，是天坛公园里的一景。斋宫院内、皇乾殿大门前、花甲门北侧的红墙前、祈年殿绿瓦灰墙四面轩豁的广场上，则一年四时都是他们选景的打卡地。
十月金秋，天坛很热闹，国庆前后的三角梅花开似火的干劲还没有过往，祈年门前工具两侧的菊花展，赶在霜降前又起头退场了。本年是天坛举办的第四十一届菊花展，各类菊花展展展展有六千多盆，此中不只有罕见一见的绿色菊花，还有一株长着千朵金菊花的大立菊，高高的，鹤立鸡群，号称“菊花中的姚明”。虽然受疫情的限造，外埠旅游的人少了，往看菊花的北京人却良多，背着单反，拿着摄影架等家伙什齐全的人良多。
在紧靠丹陛桥西侧林荫道的座椅上，一位老爷子背着单反从面前走过，看样子是要往祈年殿菊花展拍菊花，一位坐在我身旁的老爷子，指着人家的背影，不认为然地对我说：都是孩子不玩了，裁减下来给的。
那话说得有点儿酸葡萄味儿，那位老爷子相机的长镜头，很是有点儿威武呢。我便说：如今有的老爷子不缺钱，本身买得起，也玩得转那玩意儿！
老爷子鼻子哼了一声，瞥了我一眼，有点儿道差别不相为谋的意思，没再说话。
过了一会儿，他从兜里掏出手机，翻开给我看。是良多照片，照的都是陌头小景，一张紧接着一张，糖葫芦串似的，琳琅满目，让人琳琅满目。我认真一张张看：
新世界商厦门口新开张小店排长队的人群；
花市街口等红灯骑摩托车的外卖小哥；
磁器口豆汁店门外摆地摊卖鞋垫的老太太；
尹三豆汁店门口提着一塑料桶豆汁正迈步出门的老爷子；
王老头炒货店里好多力争上游买栗子的伸开的手臂；
光亮小学校门前的路上接孩子下学回家挤成一团的小汽车；
广渠门桥头摆在地上一堆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色彩鲜艳的蔬菜生果；
红桥商场后面上货的货车旁蹲在地上正在抽烟的司机；
夜灯下雪花飘落中不知等待何人正在焦虑打手机的须眉；
细雨飘飞中的斑马线上打着一把红伞颤悠悠过马路的老太太；
公交车上一只手挠着吊环一只手搂着姑娘的小伙子；
地铁站甬道里抱着吉他的卖唱人；
天坛公园北门口背着一塑料袋小山一样高的空饮料瓶的老头儿；
一个高举着气球正在奔驰的小男孩；
几个围在一路吹起漫天彩色泡泡的小孩子；
一个已经瘫成一摊泥只剩下一双石头块做成黑眼睛的雪人；
一个遗落在地上颜色还很鲜明的天蓝色口罩；
两个挂在干树枝上被风吹得鼓鼓的空塑料袋；
一长队隔着两米间隔等着做核酸的人们；
一群人围看一个正画祈年殿油画的姑娘；
老爷子不断看着我，固然没说话，却在眼巴巴地求点赞呢。我连声说道：实不错！实不错！都是您用那手机照的？
老爷子说：当然，怎么样，比那些玩单反的照得一点儿也不差吧？
我夸他：比他们强！您那照得多接地气呀，市井人生百态，对照颐和园的金光穿洞，北海公园里的戏水鸳鸯，或者圆明园那湖里鱼食荷花，要强多了！
老爷子谦虚地说：也不克不及那么说，人家照的讲究的是手艺，咱们讲究的是生活，两路活儿！
说完，老爷子意犹未尽，从我手里接过他的手机，接着又说：玩手艺的，得用单反；照生活的，用手机就够了！
我笑着说：手机让您玩得够溜！看您照了几啊！
那只是一点点儿，好多片子都存在家里的电脑里了。我没事爱到街上瞎转，随手照，人家喊做“扫街”，不讲究什么光圈呀景深什么的，也不修图，就是原生态！
如许更好！原生态比描眉打鬓好！您的那些照片连在一路，就是北京今天陌头的清明上河图呢！
那就是您过奖了！您可能也看出来了，我照的那些片子，都在四周那一带的一亩三分地。我家就住花市，从小就住在那儿，哪儿哪儿的，都熟，远处我也不往。那一带，就够我照的，天天出门，贼不走空，都有的照，照不完地照！
您那是一口井深挖，不只让它出水，还得出油！
看您说得，还出尿呢！
我们俩跟说对口相声一样，不由得都哈哈大笑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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